| 扬州，我又一个故乡 一个人对忧患之地和欢乐之地是终身难忘的。 难道能够忘掉自己曾发出过的深深的哀叹、痛哭和欢笑么？ 扬州，就是我曾留下这许多感情的地方。 为什么我和扬州会结下这么难解难分之缘？是命运的支配还是主观的使然？不，都不是，而是我们中华民族灾难深重的历史几次把我抛到了扬州这块美丽而又凄凉的地方。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我第一次下扬州，确是自西而来，但不是西辞黄鹤楼，也不是在烟花三月，而是抗日战争爆发，日寇狂轰滥炸南京城之后，我们一家老老小小乘一叶小舟渡江避难，经扬州去故乡南通。可经过扬州城时，又遭到日寇飞机的轰炸，一颗炸弹就落在离我们小船不远的地方，气浪和水柱几乎把我们的船掀翻，我们一家人几乎葬身扬州护城河底。原来大人们还想携带我们这些孩子顺便上岸看看瘦西湖、平山堂的，现在只好提前东行。 第二次我到扬州地区，已是一个新四军小战士了。 第三次我再到扬州地区，已是解放战争的中期，我从兴化县来到泰县县委担任秘书工作。泰县与水乡兴化不同，它是一片广阔的平原，兴化有鱼有虾有蟹，而泰县盛产山芋、花生、荞麦面，我太高兴吃山芋、炒花生和荞麦面饼了。嘹亮的歌声可绕梁三日，而清香之味却似乎一直保留到了今天。但那时硝烟弥漫，枪林弹雨，怎容得我仔细品尝这些美味。有一次正当我们端起饭碗喝腊八粥时，忽然东边桥头枪声大作，敌人已从三面包围上来。“敌进我退”，这是游击战的战术，实际是古代的三十六计逃为上计。我们放下饭碗便跑，一口气跑下二十八里路，才突出敌人的包围圈。艰险困难时，我倒不想家，而一旦突围后或万籁俱寂时，我就想家了。还没尝到甜和痛苦滋味的初恋倏忽即逝，因为没有太多可想的，也就不想；想得最多的还是年老体衰、疾病缠身的慈母，她一人在家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大概在1948年初秋，我接到家乡区委书记、又是我的同学的一封来信，真是喜出望外，“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但拆开一看，又悲从中来，心碎欲裂，我那可爱、可敬而又可怜的母亲已在一年前不幸逝世。我怕影响大家的情绪，一直将这消息秘而不宣，到了夜间，便一个人埋头在被窝中叫喊着“妈妈，妈妈”，而呜咽不止。 解放后，我在无锡及南京工作，听说扬州的风景绝佳，不亚于苏锡，去玩的机会也是有的，只要找一个并不太难找出的理由即可。然而我始终没有去寻找一个理由，因为我对信仰太虔诚、太忠贞，就像当年也没征求初恋的恋人意见，便服从组织分配到了另外一个地区一样。谁料到我这样积极工作却换来十年“文革”中被打倒的权利，还戴上两顶①“文艺黑线人物”和“阶级异己分子”的②“桂冠”，而下放黄海边插队落户做农民。四年以后，又“启封”使用，也可能是“试用”吧，调我至江苏省石油勘探指挥部工作。石油勘探指挥部从镇江迁来扬州，我当然也就入了扬州籍，做了半年的扬州人。这时，被打倒的游山玩水的兴致又死灰复燃，东山再起。我一到扬州，便游了瘦西湖，登上了蜀冈，玩了平山堂，看了使人一则以喜一则以忧的琼花，初步领略了“烟花三月下扬州”的风味，虽寻找“二十四桥千步柳，春风十里上珠帘”不可得，却益发增加了对它那神秘的向往感。从此，我开始悄悄地爱上了扬州，有空便往扬州跑，得闲便去瓜洲住。不单我常跑扬州，还怂恿了我的妻子去扬州看看，鼓捣我的子女们去扬州玩玩。 现在，我已经说不清是第几次上扬州了。然而( )去扬州的次数很多，我( )仍然对扬州不太熟悉不太了解，永远保持一种陌生的新鲜感，这( )诱使我更勤地往扬州跑。 今年，1987年的金秋之际，我从扬州而瓜洲而高邮，只觉得一路风光看不尽，扬州大地更秀丽。它已不同于我少年时代、青年时代、中年时代的扬州了，扬州正好与我的年龄结构相反。当我青少年时，扬州却是古老得十分苍白、憔悴、凄凉的扬州，而当我步入老年时，扬州却变得年轻了，美丽了。扬州值得细细地看、值得细细地写的东西大多大多了，在这一篇题目很大的文章里，我要说的其实就是一句话：“我已经深深地爱上扬州了。” | 
